八、重返桂林城

爸爸的病全好了，就带着全家人到桂林经商。战后的桂林城，破烂不堪。碎石马路，高低不平，矮小的电线杆上拉着裸露的电线。晚上，昏暗的路灯，更显现一片潇条。唯有紫金电影院，大光明电影院，金鑫金铺，门前的霓红灯在跳跃；广播里传来娓娓动听的歌声：“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 ……” 才显出城市的繁华。然而最吸引我的要算是那五颜六色的汽水了，葫芦形的，手枪形的汽水使我垂涎三尺。

据说当时军政分为：亲日派、亲美派、地方派、青红邦。当时共产党的势力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父亲是那种胆小又机灵的人,谁都不敢得罪。他是学英文的,感情投向英美一边。

父亲弃政从商，在北极路开了一间米庄，招排上写着：全州桂生米行。从老家收购大米在此地出售。父亲虽然经商,但还是很舍不得放弃与上层的交际。还保留一套少校军服和一把佩剑,剑上刻着：不成功则成仁。还有一个头衔：第四十六军少校参议。而且有国防部发的.证书。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的。妈妈说他连立正都不正规。还有一个遗传的头衔：翰林院御使大学士之子。在桂林市小有名气。

在交际场上,父亲是吃喝嫖赌,挥金如土，售出大米的本利化为乌有。本来是有名无实的三公子也不知道那里来的精力,和财力去和当地的权威人士周旋,上至军政部的头头警察局长,各有名的老板和经理,甚至美军驻桂办事处的人,下至人力车夫扛包的苦力都是他的朋友。凡是全州乡亲在桂林务工犯了事,或被陷害关起来,只要看到父亲的名片就能保释回家。

妈妈是火性人，气头上，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专为父亲去妓院的事，妈妈不知道抓过他多少次领子，每逢此时，爸爸就像老鼠见猫一样。不过，爸有三寸不烂之舌，一场风波之后，只见妈妈又破涕为笑了。她虽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世道如此。爸爸太累了，有时甚至会到烟馆去抽上几口。

看到父母争吵，我惊慌极了，又不能上前把他们分开，心里很紧张。一旦风波平息，爸爸会带全家人去餐馆吃一顿，或者去看一场电影。但是，我还是怕他们再争吵。妈妈在我心目中没有爸爸威信高。

妓院小孩不能去，因为小孩的眼和嘴会坏大人的名声，爸爸从来也没有带我去过。其他地方，都带我去。这也有原因：我小时长得挺逗人喜爱，而且决不向妈妈打小报告。在赌场上，爸爸每摸一张牌，就让我吹一口气，再慢慢打开，我觉得很有意思，便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响。最让我注意的是：爸爸前面的钱一会儿堆成小山似的，一转眼又光了。钱光了，我的眼睛也睁不开了，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当我被叫醒后，是去广东酒家吃夜霄，然后坐人力车回家。为此，妈妈都嫉妒，说：“就你好，哥哥和妹妹比得上你吗？”我不服：守牌桌到深夜不困吗？带去见生人，又被别人摸脸蛋，还要被爸爸压着叫“叔叔，伯伯，阿姨”不难为情吗？妈妈好像知道我想什么似的，“啪”的一耳光打得我眼泪直往下掉，我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我哭了，而且哭得很委屈。这时妈就又紧紧地抱着我说：“好啦，好啦。”见我还在哭，就又摸摸我的脸，再理我的头发说：“谁叫小弟长得俊呢！”停了一下，又说：“不管怎么说你哥比你强，他会暗地里跟踪爸爸，还会用眼狠狠地瞪那勾引你爸爸的臭女人。”说真的，妈妈说的臭女人我也见过一次，但是并不臭，长得很美，花儿似的。她坐在我爸爸的脚上，好羞啊！但是她对我很和蔼。我并不怎么讨厌她。只是，说出来妈妈生气，爸爸也会气。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为难，不敢说。因为哥哥爱跟踪爸爸，还敢当着爸爸的面出手打那女人。为此，哥哥的屁股被爸爸的鞋底打肿了。我要是说了，也会像哥哥一样挨打的。这也是不敢说的主要原因之一。而且爸爸对妈妈很好：金镯子，金戒指拿回来给妈妈。奇怪的是等妈妈气消了，拿回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没了。

爸爸和妈妈不同，他爱逗儿女们玩，尽跟我们说些有趣的事，说食人树，说土著人的风土人情，奇人的本领，就连女人怎样生孩子都说。除了说些有趣的事，还教小妹妹跳交际舞，他扶着小妹妹的头，让小妹妹抓住他的裤腿，嘴里哼着乐曲，我们也在旁边乐。

而父亲保留的那套少校军服和佩剑竟也还起过作用。有一次，一大批的散兵来到了桂林城。有一批兵痞气势凶凶骂骂咧咧地要吃住在米庄。此时父亲穿上军装挂着佩剑，找到领队的训斥一顿。领队的立即阻止了散兵,转到别处去了。但临走时眼里透出了凶光。晚上,父亲领着一家住进了旅馆,以防散兵报复,可见父亲只是纸老虎而已。

妈妈是无私的，她为了家，也为了爸爸在社交场的开销，她没有华丽的衣服，吃的油是菜油和猪油混合，伙食既要节约又要可口，她费尽了心机做菜。母亲三十出头,纤细的身体,由于操劳过度,看上去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已完失去了女人的风韵、就是剩下操劳的本领了。买菜、做饭、洗衣、缝衣、织毛衣、教育孩子。她最拿手的是包饺子、烙饼和煮炸酱面。此外，还会制作咸蛋的豆腐乳。我至今还刻她是怎么制作豆腐乳的。每当制作时要先选老豆腐,把它们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用开水焯一下,晾干,在地上铺上草,把豆腐放在上面,让他们发酵发毛。等毛长到近一寸长时,备好各种配料,盐、酒、五香粉、红辣椒粉、调成糊，然后把豆腐块裹在糊状的配料里,进缸中,封口即可。如果气候不好长不出白毛不要紧,就等它臭了,再用酒入缸也行.那就是有名的北京臭豆腐,吃起来也别有一翻风味。

平日里吃的是菜油混猪油,十斤茶与三斤猪油混合。早上孩子们一人一块发糕,吃后去上学,晚上是两盘青菜 一碗汤,一个咸蛋分成四瓣,每人一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都要加菜,粉蒸肉和冬笋豆腐,瘦肉丁,名叫炒三丁。她很会做棉衣,出的棉衣不仅式样好而且穿着很舒服。

母亲的性子比较怪,平时很温和。但一到发泄的时候就不分上下.大小,有理不饶人，发泄完了又后悔。我最怕她指导作业：开始还算温和,如再不懂,就粗声粗气了如再不懂就近乎吼叫了。此时我想的不是作题而是全身上下高度惊慌，耳边响起：“写下去! 写下去!”的吼声。我的眼虽然看着纸上,思想却集中在头上。流着眼泪,等着,终于等到了’啪’的一声,打在了头上,痛是没感到,但是怕得要命,’’写下去,写下去!’’接着又是两下，稍停,又是一下。``哇’’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哭起来。不知是委屈还是气愤或者是耍赖。这一招真灵,母亲叹息了一声,静了下来。 一会儿,她的语气温和了许多，慢慢地、细心地引导。而挨打后,我的精神往往能高度集中,也特别认真,灵感也有了,常一口气就做完而且完全正确。这时母亲则会说：“这么简单的作业,刚才都做不出来,一定是上课不听课.贪玩。”母亲说得一点不错,上课的时候,我真的一点也不认真。

母亲已积劳成疾。经常咳嗽,饭量很少,显得更瘦了.父亲很少回家,偶尔回来,倒头便睡.睡足之后,就和母亲说些社交场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