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顽劣儿童

我也九岁了，爸爸让我插班进了二年级。我被送进了中山小学。

当时的桂林市内有两所较大的国立小学：一所是贵族的中山小学，另一所就是实验小学。中山小学是青一色的两层水泥结构的楼，据说这里原来是抗战时期的国防办公楼。楼前有一个大操场，设有训话台，放学和集会的时候就有教官训话，有足球场，有滑梯，吊环，还有沙坑。中山小学有校服，童子军的服装设制有白蓝图案，书包是黄底，上面有中山两字。实验小学收费比较少，中下层收入的子弟大多数在那里读书，那所学校没有统一的服装，只有统一的书包，是黑底的上面有“实小”两个白色的字。桂林人称小男孩为把爷。把爷本好斗，书包上的两个字就是滋事的目标。攻击的武器就是拳头和石子。在我的记忆中，中山的弱于实小，实小人多势众，又凶猛。遭遇战过后有两种结果：一是逃跑，二是胜方头目手握拳把大拇指和小指伸出，作烟斗状，战败者唯唯若若做擦火柴状给他点烟。如果胜方得不到满足的话，为了炫耀自已的威风，就把对方推倒，刮鼻子，扯下书包，再掏出书本扔在地上，一直折腾到手下的败将放声大哭才扬长而去。

中山小学的学生中又有两派：一派是真正的贵族子弟，上学坐轿车和人力车，有专人接送；另一派是步行者。最惨的要算是步行者了，上课迟到，路上遭实验小学攻击，课间休息和活动时间还得被坐车派欺负：校内有体育场地，体育用品得自备。这些坐车的是应有尽有。比如打乒乓球吧，他们拿着整袋的球，后面还有一大帮的随从，如果有人先占了球台，就很习惯地推开一方申明比赛规则：准抽，准砍，准杀，准拍老蒜。前三种还讲得过去，后一种的目的就是弄坏别人的球。拍老蒜就是将球按在球台上使劲一拍，双方各出一个，直到球完为止。惹不起的及早让位。步行者在此时的选择是“躲得起”，我们只好在放学以后打上几板。

入学前，父亲在旧货摊上给我买了一条帆布裤子，一双皮鞋，母亲给我织了一件加啡色的毛衣。加啡色上装配上白色背带工装裤，头上抹一点油，梳成分头，经母亲一打扮，还有几分像公子了。可是我觉得很不舒服，鞋子太紧，脚丫子不舒服，裤子太大，也不舒服。最惨的就是像我这种步行的公子了。

每天早上六点半被叫醒，昏昏沉沉地蹲在门口不愿动，在母亲的再三呵斥下，手里拿着能买两块马蹄糕的钱，去摊位前等糕蒸熟，然后边走边吃。由中山路尾穿过旧皇城门，路经实验小学的地界时，还得把书包藏起来，以防遭到攻击。然而，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久而久之，有人知道我是中山小学的人了，实小的人就把守路口，只要看到中山小学的学生就要攻击。像我们这种步行者是最为弱小的，真像散兵游勇，往坐车那一派靠吧，够不着，往实小这边靠吧，父母又不服气，像我这样以次充好的货色天天躲躲藏藏真叫人难受。（就像是蝙蝠，鸟类说是兽，不与为伍，兽说是鸟，也不与为伍。）

说是为了减少麻烦，倒不如说是惊慌，我便弃近路走远路，奔十字街再转正阳路去上学，比那条路线至少长了三华里。虽说不用担心挨攻击，但是，有一件事却更叫人担心：越接近校门越担心。如果操场上还有喧闹声，说明正在早操或准备早操，还可以悄悄地掺进队伍做操，如果操场上鸦雀无声，心中就会异常恐慌，又迟到了。我只好低着头，迈着碎步，经过一个个教室，硬着头皮，站在自已的教室门口，低声地说：“报告迟到。”如果遇到老师高兴，他点点头说：“就坐。”如果他不高兴的话，老师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讲课。我不敢正视同学们，耳边传来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我此时的感觉比做贼还难受。大概我的样子太狼狈了，老师这才放下教鞭，大声说：“吵什么？肃静！”然后又大声地说：“赵小坚，站到讲台前来！”下面是一片哄笑。：“你迟到几次了？还想不想上课？”说完，老师又继续讲课。我站在那里，真是无地自容。根本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接下来的课也不知老师说什么。脑海里老想着刚才的窘态，心里很委屈，但又说不出来。这种心情会直影响我一天的情绪，不知为什么，听课老是走神，眼睛盯着窗外，一节课下来，不知老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布置了什么作业。放学的时候就问别人，或是第二天早上抄别人的作业。得到的分数都是六十公以下，品德是中等。老师的评语也不知怎么写：不打架，也不吵闹，上课时正襟危坐。我的成绩不好，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这颗小脑袋瓜在想什么。

由于我经常迟到，老师和父母也没有问过我原因，而我自己也不敢说，我终于被列于顽劣儿童之中。每当放晚学的时候，全体师生列队接受校长训话，优秀儿童站右边，顽劣儿童站左边。由值日教官宣布唱国歌，接着默念“三民主义”三分钟，然后校长训话。校长瘦高个，刀削脸，非常严肃，他拉长声调，先是表扬优秀儿童，然后把脸转向我们这些顽劣儿童，说我们好好遵守国父的遗嘱，真是不可救药。每到此时，我头也不敢抬，背后直冒凉气。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像我这样，腼腆，胆小的孩子，别说打架淘气，就边老师的提问，我都不敢举手回答，真是名不符实，就像我进中山小学一样，不是贵族子弟而走进了这所学校一样名不符实。我知道我最大的缺点就是懒散，身体不怎么好，虚弱，还有一点点神经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