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晴空霹雳

一九四七年九月，秋风扫着落叶，天，阴沉沉的。我感觉到大人的心情又开始动荡了，老家经常有亲戚朋友来桂林，他们谈话通霄达旦。一瓶三花酒，一包花生米，和一些烟。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常闻到呛人的烟味。有时，我还听到母亲说：“我们不要紧的，我们没有很多钱，也没有成群的骡马，也没有大片的土地。慌什么？最多也中产阶级。”但是父亲开始忙碌了，从老家运大米来卖。这几天，爸爸和妈妈都回全州老家了，我老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一天放学后，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只见叔叔等在那里，见我和哥回来了，就说：“今晚叔叔送你们回一趟老家。”我们一听回老家，想到又可以坐火车了，又可以见到爸爸和妈妈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奇怪的是叔叔和伙计们都没有什么表情，而是一脸严肃。

火车开了，我没有什么睡意，随着列车的有节奏的响声，我看着车窗外的夜景，火车在大桥上哐啷哐啷地慢慢行驶，只见叔叔在胸前划十字。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下了火车，大人们走得很快，就要见到父母了，我很高兴，一边走不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正有一肚子的话，要向父母诉说。奇怪，来接我们的大人们都不说话，为什么呢？

就在离家不远的路上，只见人群喧闹，忽然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踉踉跄跄号啕着扑向我们：“儿啊，儿啊！快去看看你们的爸爸”啊，这正是我亲爱的妈妈，一改往日的端庄，此刻她发疯般地紧紧抱住我和哥哥。十岁的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恐怖涌上心头。跟随着哭喊的妈妈走过一个白色的布帐，我看到了我平时最害怕见的东西——红色棺材。更可怕的情景出现了：里面躺着的是爸爸，他穿着我从没见过的衣服，头戴黑色瓜皮帽，瘦削而灰暗的面孔，他的嘴角和耳朵还流着血，闭着眼，样子很安详。只是身材比原来小了很多。前几天，他还教我和小妹跳舞，跟我们一块说笑……“跪下，叫爸爸！”母亲号啕大哭，接着满屋子哭声大作，我们也哭喊着。

一夜来，由兴奋到扫兴，再到恐慌悲伤，十岁的我，不知什么时候昏昏睡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童年的我，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道事态的严重，虽然有一些失去父亲的空虚，但是还有一种父亲还会回来的感觉。这时所有的大人都非常怜悯我们，给我们穿上白衣，白裤，白鞋，还给我们戴上了白帽。走到那儿，都有很多眼睛盯着。老家的小兄弟也在围着，他们只是在腰间扎一条白带子，我比他们白得多，大人们对我也比对他们客气很多，我心里还很自豪的。比在中山小学时，荣耀了很多。家里的来人很多，院子里摆满桌凳子，一帮人吃饱走了，另一帮人又来了，每当有一帮人入坐，门口一张桌子围坐的鼓手就吹奏着同一种调子。母亲呆若木鸡，任人摆布，丧事由族长张罗，叔叔和伯伯代母亲承诺事务。放棺材的屋子用白布和黑布围着。请来一伙道士，身穿长衫，头带像房子一样的帽子，手握铜铃，口中念念有词。妈妈领着我们兄妹跪在材边，那也不能去，专门唱悼词的族长，等道士念罢就高呼：“跪，拜！”就见一位比我大的族兄很熟练地上来跪下，并且三叩首，站立起来再重复。三巡之后，族长高呼：“孝子跪！”刹那间，哭声大振，锣鼓齐鸣，我们被大人们拥出跪在棺材前，按大人的教导双手趴地，像狗一样趴着。在震耳的悲伤的声音中夹着恐惧。在哭丧的人群中，有一个哭得最响，她身披粗麻布，头顶三角形麻包，腰扎粗草绳，跌跌撞撞地抱头嚎叫：“三哥啊，三哥！三哥……”她是谁？我好像从未见过，事后才知道：按当地习惯，亡人的妹妹要承担重孝，扮最悲伤的角色。我们的亲姑姑当时正在上学，没能赶回来，只有族上的姑姑土生土长，才能扮得很出色。我们要在棺材旁边守候三天，只随便吃一点东西，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能剪头发，也不能剪指甲，据说孝子掉下来的皮毛会让亡人在阴间受苦的。

第四天，爸爸要上天了，我们不用守在棺材旁边了，我们在院子里跑着，看见道士用草扎了一个草人穿上父亲的衣服，戴上礼帽。一个道士背着这个草人蹬上梯子上了屋顶，踩在瓦上，接着三声炮响，道士解下“父亲”，抛到墙外的什么地方，“父亲”就升天了。很久很久，这个穿着父亲衣服的草人还在脑海中浮现，它怎么能像活生生的父亲！我当时就想：我摸着一件父亲的衣服都比它亲切多了。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外进来一个人，他西装革履，夹着一个皮包，皮肤白皙，长得非常英俊的中年人，他很有礼貌地问：“这是仲禄家吗？”来者不俗，伯父上前接待，此人从包里拿出一张信笺。伯父一看，连忙交给母亲，只见母亲差不多要跌坐下去，哭叫着：“这怎么得了啊！呜—天哪！”伯伯和叔叔都过来细细观察，然后说：“字，是老三的字，图章也是老三的图章。”“一万光洋”光洋是指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圆。这时，母亲已跌坐在地，嚎啕大哭，：“仲禄呀，我怎么办呀！”在场的人都默然了。来人朝周围打量了一下，稍坐片刻，说：“节哀顺便吧，我得赶火车了。”母亲还在哭：“卖了全部家产都还不起啊！”叔叔过来劝说：“三嫂，先不去想那么多，身体要紧，明天还要出殡啊！”原来父亲在外欠了很多很多的钱。来讨债的人看见我们家的这种情况，很同情地，带着遗憾地走了。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渡过的那一晚。后来，那位英俊的中年人再也没有来过。

第五天，父亲的棺材上盖了一张有老虎图案的毡子，上面插一只天鹅在灯台炮中，（灯台炮是一种几寸长的铁管做的，像油灯台的东西，管中填满火药，底盘小孔插入引线，炮手提上数只，不时点燃引线，放在地上，爆炸时冲向空中。）在轰！轰！轰！的山响中，父亲留下一张一万光洋的借据，扔下妻儿，入土为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