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老师同学（二）

沧海桑田,一九五三年,我家被定为地主,厄运便接踵而来,扫地出门后,只有身上的一套单衣,而可怜的母亲已被当成地主婆管制起来了。我已经十五岁,一小个妹妹去摘野果,大妹妹十一岁,跟着我拿着扁担去砍柴,以换得一点点可以煮粥的米,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都要去,否则,连粥都喝不上。记得有一天,我和大妹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担干柴,出得山口,已是饥肠辘辘,把柴放在一棵大树下,坐在那里喘气,忽然看见树下有几颗黄色的果子,那就是酸枣,捡起来连皮带 核吞下去,把地上所有的酸枣都吞下去后,还美美地吸了一口气。我看着眼前的柴,想到能用它换成煮粥的米,咬着牙挑着柴向前面的村庄走去。离村庄不远有一座古庙,破旧不堪,才年失修,异常阴森,屋檐下晾着两件衣服,这是两件破烂不堪的衣服。但是到现在也没见冒烟,已是该煮饭的时候了，管他呢,有衣服就有人家,去要碗水喝总可以吧。于是放下柴,向里走去,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奔出来,似笑又似哭地站在门槛上,我吓了一跳,我惊魂未定,从里面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我一接触到她的目光,惊呆了,僵在那里:是她,芙蓉!目光呆滞,面色腊黄。那就是我非常想见的芙蓉,那就是经常带着微笑的,看着使人非常舒服,让人萦怀的芙蓉。她大概没看出我,问：“要喝水吗?’’“不，不要。”我转身担着柴走了。我不知道是怎样换的米,也不知道是怎样回的家。后来才知道:她家也和我家一样,她的母亲受不了非人的折磨,扔下她和九岁的妹妹,去河神爷那里报到去了。而当地的一些人,借巡夜之名来欺负她,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她还有一个九岁的妹妹啊！当地的人,都非常同情她们,但是谁也不敢说,都怕牵连.一扯上关系,那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光阴似箭,在一九八零年,我和妻子带着三个儿女看望大妹一家。这是桂东北的一个小城镇,我曾在这里的城郊插队,历经十三年，对此地也有深深的眷念。大妹告诉我:学校有位退休的老教师,姓李,说你哥哥来了,一定请他到我家坐坐。我怎么也想不起有在这里认识的李老师.因为,我只读过小学,而读书的地方又是那么遥远。带着一头雾水,按照大妹的指引来到一间宿舍前,我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眼前,一瞬间,我就把她给认出来了:“李老师！”她的身材没变，只是头上布满银丝。“你是?”这回轮到她吃惊了.我笑着说:“我是灼坚。”“啊,是你,你终于来了,快进来。”她蹒跚地端来糖果,还是把我当成小孩一样,又端来一杯开水，就和我拉起家常来。原来她看我给大妹的信的封上的名字,就问起来才知道的。她告诉我,她非常想念当年白沙中心校的孩子们。她告诉我,当年,我是最早退学的一个，文绮不久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后来在一个政府机关工作。我不由得想起了芙蓉，我很想问芙蓉的下落,还没开口,又听见李老师说“你走不久,芙蓉也退学了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我怅然若失。但还是恭敬地坐在那里。我扫视了一下她的宿舍,简单而整洁。她告诉我,:她女儿上大学了，母女相依为命。她是怎样到这里的,她没说,我也不敢问,怕有难言这之隐。我告别时,她送我到门口,我们互道珍重。我的心底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真是一场梦啊!

一九九三年,国家已不再是贫穷落后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我的大女儿已是一名大学生。我和大哥,(我卖柴时,他在朝鲜战场上)小妹一起回全州扫墓。我身着一套仿呢中山装,一双十五元的皮鞋,回到了阔别三十二年的故乡。故乡的山山水水都透着一股亲切,山是那样的青,水是那样的绿，只是堂弟兄们都两鬓斑白了。这一天,大家围坐在火堂边,边饮酒边海阔天空地说着。忽然,听到:“真热闹!”话音刚落,人已来到跟前,只见一个高个子,五十开外,披着一件旧军装踱着方步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坐了下来。大家给他斟上一杯酒,他毫不客气地接过,非常豪爽。我和他二目相对,他和我都愣住了,“小坚,。”“闫生。”我俩不约而同认出了对方。他看着我的一身打扮,笑说：“看样子混得还不错.”“马马虎虎”你们在外的还是比较好好一点,我们在这里的还是很难的。他还和过去一样说话毫无禁忌,非常地豪放,开始指出农村中现在存在的种问题,和成人已后受的种种苦难,接着骂开了。我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他用睡帽跟我换鸭舌帽的他,我心中升起了一阵伤感,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话,像我们的这种年纪的人,有谁没吃过苦呢?我真不知怎样回答,我只好笑笑。社会，历史,命运      我说不清.大家说说笑笑,人们都为他斟酒,他有一点醉了,便告辞了。而我的脑海中还反复出现文绮，闫生，芙蓉他们的影子。我突然想到和芙蓉最后一次在那破庙中相遇,我在心里骂自已,当年我为什么要飞也似地逃，她一定会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