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风雨飘摇

当时的处境对我们相当不利。母亲几乎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姨远在安徽。叔叔是地下工作者，留在桂林市做中学教师，不久，他接走了婶娘和堂兄妹：大伯父被枪决以后，当解放军的堂兄也把大伯母接到了上海，母亲送走了这两家人，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她为这脱离苦海的两家人高兴，而又为自己的无助感到难过。她面对三个儿女，想到自己举目无亲，前途渺茫，万分悲哀，有时甚至呆若木鸡。

渐渐地,没有了悲伤,也没有了眼泪,只剩下了寒冷和饥饿。树的绿色仿佛不见了,飘香的桂树也不见。原来人的饥饿达到极点之时,是除了饿以外还是饿。我们每天吃的是一点米煮成一大锅粥,放进野菜,既无盐,更谈不上油了。一点点米是我和大妹妹去打柴,用柴换来的,水多米少,肚子时时刻刻都是饿的,两个妹妹正用舌头在添着碗,添得那么干净。无论刮风下雨.我和妹妹都得上山打柴,我们不去,大家都得挨饿。小妹妹只有五岁拿一个竹筒去捡野果,我们就像牲口一样觅食.。妈妈作为地主份子已被管制起来了,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熬过来的,到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她早就扎进了那条河。夜幕降临,天阴沉沉的,呼啸的北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我们都像虫子似的蜷缩在那条棉絮中.熬着。

一年四季都没有吃过饱钣，也没有盐吃,更不用说油了。常常会眼发黑,四肢无力,心里老是堵得慌,耳鸣心跳,就像天随会蹋下来,压在自个身上。那时唯一的想法是:要是能吃上一顿干饭,让我撑个够,即使撑死,也心甘情愿。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雷鸣电闪的日子.那天,我们刚进山,还没找到柴,乌云笼罩着大地,黑沉沉地压下来,使人透不过气来,忽然,狂风大作,树枝乱摆。一切小生物一下子都不见了，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霹雳,整个大地都颤抖,大雨倾盆,我们全身被浇透了，冷得直发抖,大口大口地喷着从上面淌下的雨水夹着泪水。想回家,但是没有柴就换不回今天煮粥的米,由于冷和害怕,大妹妹紧紧地抱着妈妈,妈妈也紧紧地抱着大妹妹,男孩麻木地让雨水浇.大妹妹冲着天空大声喊:妈妈,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呀!?妈妈拉着儿子,抱紧女儿,冲着天空,大声喊道:“老天爷呀,我做错了什么就惩罚我吧,留一条活路给我的儿女们吧!”老天爷没有听到母亲歇斯底里的喊叫,继续肆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太累了,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突然传来大妹的哭喊声，我用力把眼睛张开,看见妈妈正在抹眼泪,原来,刚才我晕了过去,把她俩急坏了。这时雨小一些了,顾不上休息,强忍着全身的酸痛,挣扎着找到一些柴，咬紧牙,挑着和妈妈 妹妹一同下山,我昏昏沉沉地走着,突然传来母亲和妹妹的惊讶声，我抬眼一看,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平时很小水的小河,我们可以慢慢地过去，现在一改以往的平静,咆哮着向前奔去。妈妈什么也没说,挑着那一担柴,小心地向河中走去,她在河中一步一步地挣扎着走向对岸。突然,一个大浪打来,妈妈被洪水吞没了,我和妹妹沿岸奔跑惊叫,洪水咆哮着,我们尖叫着:“妈妈,妈妈，天哪,快救救我们的妈妈吧!”妈妈终于抱住了一棵柳树,这棵树平时在岸边,今天到了水中,还救了母亲的命。瘦弱的母亲又坚强地站起来了。可是那担柴和扁担，还有刀都丢了。我们绕道回到家,今天只有挨饿的份了。回到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了。这一惊吓,我全身的酸痛也忘了，接着的感觉就是饿,胃里空空的,像猫抓一样难受。小妹,只有五岁的小妹,每天都拿一个小竹筒去摘野果,她光着脚,在村后的灌木丛中寻找,小脚常被刺划破,沁出血来。她比我们先到家,正歪在草铺上等我们。妈妈看了看她摘回的野果,拍了她一下,说:”怎么只有这一点?”小妹哇的一声哭了说:“妈,下雨,摘到不到,我饿了,又吃了一些。”.由于长期没盐没油没粥喝,小妹哭着,哭着,四肢抽筋,枯黄的头发下那张菜青色的小脸扭曲了,妈吓坏了,她紧紧地抱着小妹说:”是妈不好,别哭了”再看看劳累了一天的大妹妹已歪在床上,闭着眼,脸上还有泪呢,多懂事啊！这一天,我终生难忘.

天亮了,我和两个妹妹躺在床上,不知妈去那了,唯一的感觉就是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傍晚了,只有一种感觉______饿.妈妈空着手回来了,满面愁容的她一言不发,躺下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又睡过去了,醒来,饿,又睡过去,又醒来。天亮了,今天没有了饿的感觉,兴觉得疲倦,好像自己正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在爬很高很高的山,永远也没有尽头       耳边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醒一醒,起来了.我们慢慢地坐了起来,只见妈妈手上拿着一碗饭,蹲在地上。不是在做梦吧,我们惊喜若狂,饿的感觉又来了,真想扑上去,狼吞虎咽。我朝妈妈看去,发现她的额上有泥痕和血痕,我想,妈妈一定是向人磕头求救了。妈妈是那么刚烈,为了儿女,什么也不顾了，这就是我的母亲。我没敢吃.妈把饭端到我和大妹妹跟前,说:”妈求你们了,吃了这碗饭去砍柴吧’’我和大妹妹含着泪一口一口地吞，小妹妹还昏睡着,我一点也感觉不到饭的味道,碗底剩下一小口,妈说:“让妈解解馋,吃一口。”妈强作笑容说:“真香。”我和大妹妹扛着扁担又向那深山中走去,与其说走,倒不如说挪。毕竟,我们不是钢铁做的,我们的妈妈也不是钢铁做的。她受尽了残酷的折磨,垮了,彻底垮了.一双麻杆似的腿,双手满是青筋,脸像干枣,不到四十岁的她,显得更老了,她不能上山了,只能去乞讨.那一天的经历和母亲捧回的那碗饭，我永远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