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

他茫然地在货架间徘徊，伸手捏了捏口袋中的钱，那里有五张散发着钱币特有的墨香，他感觉到纸币互相磨擦而发出的奇妙“沙沙”声音。

五百元可是一家大半月的伙食费，钱在他口袋里未曾超过一百元，因为每当口袋里装了一百元时，必定也是去米店或杂货铺的路上，不消半刻钟，钱就散成了“叮呤当啷” 的角角分分。

他特别怕小偷，小偷常常神出鬼没的，稍不留神就会让你的口袋倾家荡产。白白送偷儿钱，太让他不甘心了。这样一来，口袋里钱一多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折磨。所以，今儿他口袋里这五百元让他感到是非常的奢侈但又那么不安心，他一直用手捂着口袋。

钱在他指尖的摸索中又“沙沙”响了一下，他有些激动，今天要把它们一股脑的全花掉，一个角儿也不留，这可是关系到他今后的一个又一个五百元的问题，或许还不止那个数，他兴奋又有些惴惴不安，毕竟他出娘胎第一次去努力争取自己今后的生活。

他站在酒类货柜前，眼前琳琅满目、形状各异的酒瓶子整齐在排列着，他眯起起被缭乱的眼，拿下一瓶酒，一阵淡淡的酒香绕在他鼻息间。酒是他早盘算着的，俗话说：送礼莫不用“大炮”、“机枪”加“手榴弹”，又轰又炸才能直达目标而最终取得胜利。虽说这方法老套的很了，现在人们都用不显眼却功效高的“砖头”去拍门。摸着自己的“砖”实在太薄，跟本不能称“砖”，所以也只能做老土了。

他不知道该选什么类型的“手榴弹”，红、白还是黄，进口还是国产，高度亦或是低度，这些对于他是很为难了些。不过按他自己平时的喜好是高白，烈才爽。当然了，高档的国宴酒不是他口袋的能力范围。

最终，他选了二瓶洋河大曲，白色的液体很清澈，这不由让他忆起，初春的某一天，阳光下他自在而舒适地坐在院内门廊边的竹椅子上，笃悠悠“咪”着一瓶二锅头，矮茶几上有一碟瓜子，剥几颗瓜子，就一小口二锅头，半瓶下去后，脸泛着枣红色的光。他翘着二郎腿，晃着脑袋，半眯缝着眼，地上的收音机机“伊伊呀呀”唱着戏曲，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屋檐、地头和狗的身上，狗儿懒洋洋地躺在他脚边，他的手指与脚尖亦懒洋洋地合着旋律“嗒嗒”地敲着。

狗的窜叫声中，院子里进来四五个背着仪器的壮汉，自称是市土管局测绘工人，这段时间在他们村及周围进行地形测量，目前人手不够，想在本村招几名熟悉地形的农民工。

他虽是个退休了的老村长，但身强力壮又对村内情况了如指掌，于是他毛遂自荐成了一名农工。任务很快完成，因他的表现出色，让他跟班进城继续工作，这不谛让他在村民眼前挣足了面子。一干也快一年多了，尽管整天要东奔西跑，风吹日晒，他还是非常喜欢这份工作，本来自己就是个田里滚大的老农，做这份工当然最合适不过了。最主要，每月七七八八的津贴加工资也有近千元收入，比起田里的收入真让他从梦里也笑醒几回。想当初自己稍稍安逸自在地喝几盅、吸几口时，老婆子就会在耳朵边唠叨不停。现在可好，当他每月把钱往老婆手中一放，老婆的眼角都笑开了花，什么烟、酒、茶都亲自端到他手中。不过有一点习惯他还是改不了，就是他的那只口袋一如往常，还是毛毛的几张软耷耷纸币。

想到钱，他又伸手在口袋里捏了一下，剩下的几张百元纸币在他指尖硬滑地互相交错着传来“沙沙”声。

他挺着胸提着二瓶酒径直来到香烟柜台，一溜的花花绿绿小壳子，让他眼球昏花，他趴下身子，眼贴着玻璃板，开始细细地搜索，他的目光停在一个红壳的烟上，这是广告做得最响亮的大红鹰烟，二十元一包的烟比自己平时抽的一元多的大前门不知高了几个台阶，他自忖广告如此红火的烟送礼应该是不会失面子的。

在他的另一个口袋里，有包皱巴巴的大前门，只剩下二根了，这月花消了这笔钱，看来这烟瘾也得收收了，不由地他咽了一口口水，这烟瘾上来了强忍的淬液，特别的淡寡寡。谁让自己没能耐挣大钱，眼前的这份工作听风声可能也不保，为此，他才咬牙决定，从老婆的手里挖出五百元，去保保这份工作。老婆说，你知足点吧，都一把年纪了，挣点算一点，花那钱也不定能成事。不管怎么说他铁定了心要最后搏一下。

本来烟想送二条气派再大些，这样一算其它东西是买不成了，二件礼品出手觉得寒渗了点，得，一条就一条，还有一百买个大点的充充量就行了。

他前后兜了二圈也没看中合适的，正犯愁，抬头一横幅广告“金华火腿特价一百元/只”他心狂跳了一下，啊哈，就买这东西了。

在自己村只有过年才能尝到这熏香的肉末，说肉末是不为过的，农村谁家会整腿的买，只不过在那腿上割一细窄的肉条，火腿肉是放在汤中吊吊鲜味而已，汤中的肉片片薄薄几块，煮透了也散成末末了，盆底的肉末虽说细碎了些，但那味道至今回味还是蛮鲜咂咂的。

口袋里没了沙沙声，心安不少，他二只手提了沉甸甸的三样东西出了超市，直奔目的地而去。

他那辆老爷自行车在住宅小区的花砖上“侵侵哐哐”的震天介响，幽静的小区，这声响简直让他有赤裸裸的感觉，仿佛有无数隐藏在窗后的眼睛看着他，他不自在起来，车蓝里的那只庞然大物也突兀地扎眼。他下车推着慢慢往前，破车除了铃不响，其余的零件都在响，平时倒不觉得这些声音的刺耳，还自喻省了按铃，就一路畅通无阻。

现在这声音着实让他烦心，才二步路的光景，后背脊已出了潮塌塌的汗。索性拐了弯将车停在边上楼道内，前面最后一个楼就是局长家，昨晚他私下打听到了局长家的确切地址，只要局长点头，事倍功半了。

他在树荫下左顾右盼着慢慢往前走，他怕被人看到，觉得自己是去行贿赂，他掂了掂手中的袋子，终于，他可明白现在人们为什么喜欢用厚“砖”的道理了。手中沉沉地，脚步不由也沉重起来，远远前面的楼内闪出一个人影，他急速往身旁的树后掩，摩托车呼啦一下从他眼前驶过。四周静悄悄，他听得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的快速，提脚三步并作二步跨进楼门里，楼梯漆黑一片，他不想去开楼灯，猫着脚步轻轻摸着上了楼。确认无误后，他敲敲门，半响厚厚的铁门无动于衷地紧闭着，他把东西换了手提着，朱红色的铁门上那只圆圆的猫眼冷冷地窥视着他，站在黑暗中，他很后悔来之前没打个电话，万一局长不在家，这事可怎么弄才好。他懊丧自己的鲁莽，突然发现门上有一小红点，试着按下，门内立时发出悦耳的音乐，猫眼忽闪了一下，中间的一扇小门拉开了。

“你找谁？”有人问他

“宋局长在家吗？”他怯懦着声音问

铁门“卡嗒”一声开了，他被一瞬冲出门外的光线激灵了一下。“进来吧”刚才的声音招呼着他，看样子是局长夫人。

“噢……噢”他笨拙地点着头，堆起一脸笑，连忙进了门。米白色光滑的大理石清鉴照人，他知道脚上的泥鞋是不能走进去的，二脚互噌着脱了鞋。

“老宋有客在里屋，你就在客厅坐会吧。”

“噢……”他欠着身子用半只屁股坐在棕色的真皮沙发上。抬眼打量四周，房内的富丽堂皇让他瞠目。

“喝茶吧”局长夫人倒了一杯绿茶端了过来。

他连忙起身去接杯子，却忘记手中还提着礼品，手忙脚乱地放下袋子，“谢谢……”他哈着腰双手捧过杯子，“这是给局长的一点点心意。”

“啊呀，客气啥哩，来玩就是了，还送东西干吗。”局长夫人瞥了一眼地上的礼品，发现他穿着袜子站在地上“哟，你怎么赤着脚哩，快穿上拖鞋。”

他身后的电话铃声大作，局长夫人进了里屋接电话。

客厅就他一人，他把身子往沙发内移了移，宽大而弹性十足的沙发软软地吸附住他、包裹着他的臀部。他把脚往前挪了一点，这样他可以比较放松地坐着，继续观望整个客厅，厅很大，看起来比自家的院子大多了，一只红木落地钟无声地左右晃着铜黄的钟摆，正对着他的靠墙处有一博物架，一半高低错落着各种瓷瓶，一半却是造型奇异的酒，酒水透着琥珀色的光。他看的眼花缭乱感到有点累，便又往后靠了靠，把背脊靠在沙发上，身子便很舒适地窝了进去。这让他想起儿时母亲抱着他的感觉，也是这般软柔而温暖。他瞪着地上那堆礼品，象乡下的狗儿，很卑贱地蹲在华贵的沙发下。他真的后悔自己的冲动与盲目，他张大眼看着屋顶的大吊灯，灯非常漂亮，那是用珠子串起来的，大的有他握紧的拳头般，小的如麻雀蛋，层层挂下来，折射着五彩的光。他知道这是水晶灯，知道水晶这东西还是因为老婆的事，女人对珠宝的敏感程度与喜好不会因为年龄与收入而有所区别，钻石的璀璨永远是女人梦中那缕不灭的阳光。老婆是识相的，她从没指望自己能拥有哪怕小小的一粒钻石。有天老婆对他说，过生日你送我一只戒子，一只水晶戒子就可以。他当时喝着酒只当没听见，后来偷跑商场看，原来水晶与钻石非常相象，但价格对他来说也不是很便宜，一只也要一百多元，他很是不舍，一百多不知道能喝多少老酒，买那玩意多没意思。

大钟当当地敲了九下，房门开了，里面走出几个人互相寒喧着往外走，局长送客后，转身笑哈哈地向他走来，他立即站了起来，脸皮如秋菊花般盛开，“宋局长好！”

“坐，坐，你是哪个部门的同志啊，有什么事吗？”局长客气和蔼地问

他有些受宠若惊，话有些结巴：“我，我没什么事……”出其不意的话让自己吃惊，赶紧回过神又说：“我是局里的农民工，听说要减少农工，我想再做一段时间。”

“哦，这事啊，我可以帮你去问问，你可要好好工作，老同志了喜欢工作是好事吗。”

“是，是，我一定会努力做事。”他兴奋地前倾着身子想去握局长的手

“吸烟吗？”局长熟练地用食指弹出一支中华烟，递在他眼前。

他小心地抽出香烟，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这些东西你可得统统带回去，我可不能坏了规矩啊。”局长笑容可掬地指着地上的礼物，冲他摆着手。

他僵着笑脸，不自在说：“这些还是请局长收下吧……”

“不能收的，这可是我家老宋最讨厌的事咯，麻烦你还是带回去。”局长夫人出来应合着说

局长冲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时间也不早了，这位老同志你的事我知道了，放心回去吧。”

他知趣地起身退到门边：“打扰局长了，我这就回去了。”

“哎呀，把东西带回去咯。”局长夫人赶过来把礼品硬塞进他手中

他是踢踢蹋蹋拖着步子进了家，重重地把自己摔进床上，老婆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何苦呢，不讨好了吧。”他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子说“算了，别想了，早点睡觉。”

一周的午后

阳光很灿烂地站在屋顶看风景，狗很快乐地追赶几只母鸡，他向狗丢去一块骨头，狗跑过来啃着金华火脚上的骨头，满足地向他摇着尾巴。他眯缝着醉眼，桌子上一瓶洋河大曲快见了底，他抽出一支大红鹰，美美地吸了一大口，仰头冲天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他喊道：“老婆子，下午我们去商场，给你买戒子去。”他老婆说，你喝多了，少说疯话。他说，谁疯了，我是真的想给你买戒子，结婚时也没送你，算我欠你的，做人呢，自在点吧，想开了。 

那晚他盯着水晶灯时就想开了，做人都不如一颗珠子值钱还有意思吗，自在的生活是钱也买不来的。

夕辉中他望着老婆少有的眉飞色舞，手中折射出的七彩光，不由又摸了一下口袋。

初稿  2005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