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一朵巨大的玫瑰嵌入我的身体，我的胸口一阵剧痛，昏死过去。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里。我的全身打满了绷带，像一个硕大的被层层包裹的蚕茧，再也动弹不得。我看见深色的淤血从导管中流出注满了水桶。尽管有新鲜的血液从血袋里不断供给我的全身，但我还是冷得发抖，我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在打战，我的肌肉在痉挛，刀割一样的剧痛一阵一阵地袭来。我的手脚却已经没有了知觉，我像一只被冰镇的垂死的鱼，随时准备撒手人寰。这时我看到了她的脸，挂着一行清泪，那泪水无助地肆意地流着。来不及细想那许许多多的前因后果，我已经听不见呼吸机的声音，更听不清她的呼唤，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但我却分明地感受到我的右手传来一股召唤生命的电流，那是她的脸埋进了我的手掌，再一次带着她颤抖着的潮湿的抽噎吻着我的手。

　　我看见一枝娇艳欲滴的玫瑰在缓慢地旋转。仿佛又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和我们的女儿一样年轻美貌。仿佛又到了二十多年前，我俨然是她眼中的英雄。我是一名运动健将，有着强健的身魄，一米八的高个，我感到肌肉在臂膀上强有力地凹凸着。我像一只猎豹俯身在学校的跑道上，一声枪鸣，我第一个冲过终点，那是一张笑靥如花的脸扑入我的怀里。我们走在那一条泥泞的夜路上，晚自习的同学们刚刚散去，我挥舞着拳头赶走那些不断围拢的不怀好意的地痞。浑身沾满鼻血的我和隔壁班的一个情敌大打出手，我们正在操场上决斗。我抱着她，我是她的保护神，我豪言壮语，我大呼小叫。

　　我依然昏迷不醒。医生告诉她，我必须马上动手术，我的两条肋骨插入胸腔，大面积的淤血随时可以要我的命，但即便动了手术，我也只有百分之三十活着的希望。她没有迟疑，再一次吻了我的前额。我被送入手术室。那时，她相信我会为了她的一个吻活着。

　　我看见二十年前我们的婚礼，她和我们的女儿一样年轻美貌。我们一起走过教堂的红地毯，我俯下身子深情亲吻她的额头和双手，我们对着上帝发誓要彼此相爱。我那样痴痴看着她，像一只飞蛾投向她那火的中央。我为她的一个笑声而着迷，我为她的一个赞许而心花怒放，我为她的一个玫瑰色的吻像神仙一样活着。

　　我终于再一次醒来，她依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像是久别重逢，喜极而泣。我呆呆地看着她，昨天，我还打算和这个女人离婚。可今天，我看着她的眼神竟会如此多情。她已经老了，皱纹像春日萌发的细藤爬上她的额头，她的唇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颜色。

　　医生告诉我，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牺牲我的一条腿，否则我将半身不遂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再一次呆呆地看着她，如果没有了一只脚，我该怎么办。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彷徨，这样优柔寡断，我感到全身瘫软，再也用不上劲。我的女儿俯伏在妈妈的怀里，低声啜泣着。也许她们能为我做这个决定，也许……那时，我看着她们眼睛里的泪光，那里不知何时沾染了母性的光辉。我突然想问女儿，今年多大了？但我的视线在那一刻又不听话地模糊起来。

　　我看见妻子和我为了争取一套住房早晚要打着两份工。我看见我们因为生活琐事吵得不可开交。我看见妻子粗鲁地叫骂，愤怒地把满满一脸盆的水一古脑泼在我的脸上。那时，我们的脸以可怕的速度长当出皱褶，我诚惶诚恐地辩解着，小心地搓着她的手像一张松树的皮搓着另一张松树皮。

　　然而穿过市中心一堵白色的墙，我却看见了妻子期待的焦急的眼神，那是我们的女儿要过八岁的生日。我看见女儿正在给我打电话，我要伸出手抚摸她的一头黑发，她猛地回过头来看我，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却什么也看不见。我看见蛋糕上的蜡烛从八支开始，一支一支地增加，我看见蜡烛在插到第十八根的那一瞬间嘎然而止。墙上的时针开始飞快地转动，我看见妻子期待的眼神，我看见妻子失望的眼神，我看见妻子愤恨的眼神，我看见妻子绝望的眼神。那一瞬间，我俯下身子，看见自己的肚子一点一点地鼓起来，终于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大腿。

　　我再一次醒来，发现我的右腿已经永远告别了我的躯体，永远地退休了。医生告诉我，要保住性命，很可能我还要牺牲左手。我无助而恐惧地看着她们，我的妻子和女儿早就泪流满面。我看见数不清的花篮，镶嵌其中的玫瑰还在炽热地绽放。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妻子和女儿轻轻地走出我的病房。

　　不知什么时候，我却看见一个熟悉而美丽的影子坐在我的病床前。我看见她的眼泪，那挂在玫瑰花瓣上的珠帘。她的脸佼好无比，我禁不住要呼唤她的名。她看着我，眼睛里静静地渗出了珍珠一样的泪水。她俯下身去，像我的妻子一样亲吻我粉碎性骨折的左手，轻轻地带着玫瑰的色泽与芬芳。

　　我又看见一枝娇艳欲滴的玫瑰在缓慢地旋转。她的身姿渐渐化做一片红云，那一片红云变幻出各种不同形状。雾气悄悄地蒸腾起来，我扑向那一片绯红的痕迹，在雾气蒙蒙的昏暗里它柔软得像一团棉花，我迫不急待地寻找我们幽会的寓所。突然，我听见了跨下的战马的嘶鸣，那一片绯红的印迹化做一匹火龙驹，带着我向一团烈焰飞奔。我看见火焰灼伤了我的全身，我的身体像一团火球在风里噼啪做响。然后一团焦黑的我坐着一匹黝黑的骏马在茵茵的草原上信马由缰，我是一个牧羊人。但顷刻之间我又成了一个年轻英俊的王子，我的宫殿在海边闪着金光，我牵着一匹大白马漫步在金色的沙滩上，金色的风腾起层层金色的海浪。我看见海的粼光中，我是一个英勇杀敌的将军，座下是传说中的赤兔，在战鼓喧天的疆场上，我拼命呐喊着冲刺。我看见我和我的战马旋风一样穿过沙漠，踢踏着海的波涛奔向日出的方向，追赶近在咫尺的太阳马车。

　　那是一场龙卷风，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在那个漩涡的中心，我看见一只肥胖的奶牛，蹒跚着向我走来。我像一个挤奶的工人，买力地挤压着那带着油腻带着腥味却很温润的奶头。热气蒸腾的牛奶喷向我的奶桶，我的全身沐浴在奶油的香气里，我贪婪地吮吸着，我英俊而梭角分明的脸从此模糊不清。我看见那步步逼近的肉质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埋头继续当我的挤奶工。我看见那牛奶的色泽越来越黯淡，终于挤出了血丝，但我却已经身不由己，我决不能罢手。我泪流满面，却无法冲刷身上的半点血腥。我看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黑色的猫，在屋檐上挨了主人当头一棒，嗷了一声，便窜上了一株香樟树。我要去撕破那天上的云霞，那弯弯的蓝月亮里有我驰骋的战马。

　　我看见医生用极其缓慢的声音告诉我，告诉我必须马上切去左手，要不然我将丢掉生命。我看见了那头奶牛，她就坐在我的身边，手中捧着一个花篮，花篮里的玫瑰正在炽热地绽放。她俯下身去，像我的妻子一样流着泪亲吻了我的额头，我的手。她把手放在我打了“补丁”的胸口，仿佛在听我还有没有心跳。

　　我闭上眼睛，看见那一朵巨大的玫瑰嵌入我的身体，我的胸口一阵剧痛。那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分，我正乘坐我的法拉利跑车，以时速150公里的速度从郊外的秘密别墅向市中心驶去。十一点十分，女儿的同学已经散去，我的女儿正在给我打电话，她谢绝了同学们的生日party，只为了等我。我告诉她今晚要给她最好的生日礼物。事实上，我的礼物早就已经放在我的跑车里了。十一点十五分，我的奶牛坐在市中心的某餐厅等我吃夜宵，她刚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我的公司拉了一个有钱的合作伙伴。十一点二十分，那个梨花带雨的美人徘徊在商业中心的不夜城，等着我为她付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