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离京南下

听父母说:那年日军进了北平，开始没有杀气,日本兵行一边街道,老百姓走一边街道,互不相干。忽然有一天早上起来,城楼上那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都变成了膏药旗。国人在惊慌之余,愤怒之余,流下了伤心的泪。接着,日军就开始抓人,而且,抓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生死不明。父亲在军政部做事,没能及时撤离,就躲进了英租界终日恐慌。

就在我满百日那天,父亲化妆成一个老人：长须，长衫，礼帽。拉着姐姐，提着一个小皮箱,妈妈抱着我拉着哥哥,混出北平,往天津塘沽港乘英国轮船南下。据说,出城时还算幸运,因为日军捡查森严,凡有嫌疑就抓。检查到我们时,先检查行李,再打开母亲手中的襁褓,没发现什么,还假惺惺地在我的脸上刮了一下,然后挥手放行。汽车,马车,人流涌向码头,挤上海轮。那时太平洋战争未暴发,日军的飞机是不轰炸外国船的。我们上了一艘英国轮船.安顿下来后,母亲抱着我在船边让我尿尿,忽然,一天帮人涌了上来,我和母亲差点掉进大海,母亲急中生智,抓住了船舷,才稳住了。船到上海转陆路,直抵桂林。在桂林的八角塘租了一间房子安顿下来。在那里安静地生活了几年。我已有一点记事时，动荡又开始了。

事态相当严峻,国军在战场上失利,日军向前推进。桂林城里到处是离乡背井的同胞,墙上都是宣传画,到处传来悲愤的歌声：“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歌声低沉而愤怒。夜深人静,老是睡不着,脑海中老是出现宣传画中日本鬼子凶恶的面孔和那血淋淋的剌刀，剌刀上挑着儿童和妇女。我紧紧地偎依在母亲的怀中,心中总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只有在父母的怀中才有安全感，才能安慰我恐惧的心,慢慢地我入睡了。

忽然,一阵喧闹: “快起床,空袭警报响了”.这时,独秀峰顶上的气笛在呜呜呜地哀鸣,另外,还挂有三盏白色灯笼,据母亲说,这挂灯笼还有区别：挂一盏告诉人们,敌机向南来了；挂两盏告诉人们,敌机正向本市飞来；三盏灯一起亮就是告诉人们敌机已在上空盘旋了。这时警报也同时响了。人们同时涌向防空洞,我多想睡呀,又被大人抱着或拖着随着人流进入防空洞。那是又闷又湿的洞穴。女人抱着心头肉,男人拖着小箱子或小包袱,那可能是活命的财物。谁也不说话,奇怪的是,国家危难之时没有抢劫的,也没人打架,大家互相谦让着坐下来。有小孩哭了,就有人递过食物,没人指责和谩骂。不像当时有一部电影描述的那样：一大群人在防空洞里避难,大家都不相识,不巧,一颗炸弹投在洞口,唯一的通气孔堵塞，洞内的烛光慢慢地暗了下来,那表示氧气已不足了,死亡降临了。这时,有人默默地等待,有人大哭,有人在这里向上帝诉说,忏悔.并把箱中大把大把的金钱撒满地,此时此刻,钱毫无用处,谁都不去看它一眼。曾经有矛盾的人也和好如初了,大家都认为自已逃不掉了，都在等死.谁也没想到,奇迹出现了,烛光由暗变明,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年来,大家喜出望外,有人拼命寻找那小小的气孔。原来有人正在挖洞，他们以为里面的人都闷死了,准备来捡一些东西,看见里面的人还活着,撒腿就跑。洞内的人急得大声喊,叫住挖洞的人,达成协议,高价求人挖开洞口,洞口终于挖开了,新鲜的空气涌来,昏沉的躯壳开始苏醒了,记忆重现,生命得以延续,可以活了。活着就要计较,随之而来的第一举动就是抢地上的钱.“是我的钱!是我的钱!” “你的钱?坑害人,使多少人家破人亡,我已破产,这账怎么算?”“先生们,洞口挖开了,谁付钱?” “付钱?你们想偷死者遗物,该当何罪?到局子里去付钱”其中还有妻妇对不住丈夫或妻子的.求上帝饶絮的,现在,你看:丈夫抓住妻子的头发,妻子扯丈夫的领子,画面消失了,电影散场了.它说明一点:人易共患难,难共富贵。

后来警报越来越频繁了,暗示战事吃紧。一天母亲说：“再也不去防空了，炸了这么多次都没炸到这，我还是在家看家吧。”可谁愿家里人冒险啊。大家都劝母亲别留在家里，可左劝左劝，母亲就是不听。最后小姑（当时她已经到桂林来念了）急了说：“三嫂，你不去防空洞，那我也陪你在家。”小姑的话比大家的劝说都有效，母亲终于不再固执了。这时急促的警报声还在响着，街上的人都在急促奔跑着。穿黑制服的警察拿着警棍在大喊：“快跑，快跑。”刚进还珠洞，就听到了震耳的爆炸声，感到了大地在震动。小孩子的哭声、喊声响在了一片。

终于警报解除了，独秀峰山顶上上挂起了一盏黄色的灯笼，这表示平安无事了。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好险啊，这次两颗炸弹就落到了我家。当时我家的住处有两公里左面，不知道是因为风向还是因为倒楣，把这两颗炮弹送到了这里。一颗炸开了，我家不见了一大半。另一房东的守家老人被炸得血肉模糊，已经奄奄一息了，口中在叫着：“水、水”。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那就是还有一颗没有爆炸的炸弹挂在房柱上。一看到这颗冬瓜似的炸弹，人们就呼喊着四下逃跑了。

父亲气急败坏地跑到工兵队去求援。一会儿，工兵队的人开着吉普车来了。他们先是用铁链把这个“冬瓜”固定，然后进行引爆。但引爆失败了，最后他们就将这个可怕的“恶鬼冬爪”运走了。

守房子的房东老人去世了，没喝上最后一口水。如果不是小姑，母亲会不会象他，我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