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皇帝与刘姥姥

小说或笔记里有涉及当时物价等事者，大都是极好的社会史资料。但是有时也得分析一番才好应用。《红楼梦》三十九回有刘姥姥关于螃蟹价钱的议论，牵涉到当时的物价和京郊下层人民的生活费用，是比较可靠的数字。她说的是贾府的一顿螃蟹宴：“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加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刘姥姥是京城近郊农民，不时可以进城，见过一点世面，知道螃蟹市价，所以还能算清账。她的话也是正经话，由惊叹而细算，以别家比自家，并无夸张，她的计算大体可以说明当时物价和各种人的生活消费状况。到了第四十回，刘姥姥与贾母同席吃饭，王熙凤要逗刘姥姥出洋相，以讨贾母高兴。刘姥姥早已看出此意，也就故意顺着王熙凤的导演，出洋相，逗贾母，这可就带些做秀的意味了。鸽子蛋她一定认识，却故意说是小巧的鸡蛋，逗笑。这时刘姥姥用着那副不好使的“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去夹鸽子蛋，失手（也许是故意的呢），蛋落地。王熙凤早已说过，“一两银子一个”，刘姥姥也就说，“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这里，一两银子一个鸡蛋，就不能说反映了当时的物价，而是逗笑，因为这是太夸张了。夸张了多少？很难说。也许是十倍，也许竟是百倍。刘姥姥是明知其夸张的。庄稼人少不了卖鸡蛋，她岂能不知价钱？前说“二十多两银子”够庄稼人过一年，那么二十多个鸡蛋能卖够一年的嚼用？她算得清楚，她知道一个鸡蛋值不了一两银子。
    但是，当皇上的却可能真的不知道鸡蛋价钱。这里有资料，证明大清皇帝，而且是两代皇帝，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姜鸣著《天公不语对枯棋》中《随处欢席》一文就说到这一点。其文先举乾隆皇帝一例。乾隆有一次问大学士汪由敦上朝以前是否吃早点。汪答曰，因家贫，只吃四个鸡蛋而已。乾隆愕然，说：“鸡蛋一枚需十两银子，四枚就是四十两。朕尚不敢如此纵恣，卿怎么还说家贫呢？”吓得汪只好说，他吃的都是破的蛋，不值钱。这样才应付过去。又过了五代，大约一百五十年，到了光绪皇上当朝，这位皇上也是每天吃四个鸡蛋，御膳房报上来的价钱是三十四两银子。有一次他问他的翁师傅，吃过没吃过这样的“贵物”。翁师傅只好答道“偶一用之”。臣下都是看着皇帝的脸色说话，以应付过这一可笑的场面和问题。因此，两位并不愚笨的皇上都不能知道鸡蛋的真正价钱。姜鸣文章所引证材料都是有根据的。你看那皇帝的满脸正经、一副愁容，真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他们被那疯狂贪污的御膳房之类的臣下欺骗了多少世代，变成不知世事的傻瓜。不过，这两则故事太相像了，鸡蛋都是四个（皇上那么爱吃鸡蛋？），使人觉得也许后者是根据前者而编造出来的。但是御膳房报出的鸡蛋价格，大体该是准确的。这由清宫御膳消费及其费用的相关记载上可以证明。我们不在这里讨论这些，我们只看几个场面。面对鸡蛋价格问题，刘姥姥是左右逢源，从容做秀，只图吃他个痛快。她不一定相信一个鸡蛋能值一两银子，也许在她家里，她会偶尔煮个鸡蛋给她的孙子板儿吃。而大清皇上被“下面”当猴耍，在一百五十年间都相信一个鸡蛋值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