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朵彩云

一
　　假如我还有记忆，我应该记得我25年前的往事！
　　1980年五月，草长莺飞。当时我是六个月大的婴儿。假如我有记忆，我应该记得我乌黑的眼睛里看见的那片湛蓝的天空，一只飞鸟振翅的瞬间，鲜艳的羽毛闪烁出阳光斑斓的色彩；我该记得祖母房间那暗褐色的墙壁上，静止的裂纹，和一盏焦虑的油灯在乳臭的空气中燃烧时，跳跃的影子……
　　假如我还有记忆，我应该记得我在摇篮里整宿整宿的哭泣。应该记得那淡淡的糖水的味道，以及油灯下祖母憔悴的面容和她嘶哑而徒劳的催眠曲。我该记得天亮和天黑的时候，裹足的祖母抱着瘦弱的我走在寻找乳汁的路上……呵！每当这时我不再哭泣。我会安安静静的看着天空……
　　假如我有记忆，那么我应该记得那个傍晚的天空，有一朵美丽的彩云飞过天边吧！
　　呵！如果我还有记忆，就让我在歌声中回忆我25年前的往事吧！
　　二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我早熟的。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四岁的姐姐就患了绝症。父亲抱着姐姐，母亲挺着我，跟随父亲节衣缩食为姐姐四处求医问药。随着姐姐病情的加重，母亲的泪水一天比一天多。如果我有记忆，我应该记得我是喝着母亲的泪水来到这个世界的吧！
　　25年过去了，我孱弱的母亲依旧憔悴不堪。两周前我去火车站接她来上海，母亲说要来部队看看久未回家的我。来的时候弟弟给她买了卧铺票，然而她嫌票贵不肯上火车，退了票，重新买了无座位的票，硬是挤着站了一宿。而我也请了假来到西南出口，站着等了一宿。想着母亲对我多年的牵挂和她大半辈子的心酸与劳累，内心充满了愧疚和惨淡。凌晨五点半她出站时，尽管我知道她瘦，然而我没料到夏天的她居然会瘦到这个程度！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转身不让她看见我掉泪……我抹着泪水跟在她身后走。她似乎有感应，猛然回头看见了我。
　　我一下子清晰的目睹了她极度憔悴和疲倦的面容！她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颤抖着。
　　“妈……”我几乎哭了出来……
　　呵！我丰富的内心和感情也许是由于延续了母亲的泪水吧！我出生半年后，姐姐在外治疗将近一年了，她受尽了医学的各种折磨。在她还能说最后一句话时，她说：“妈妈不要哭，妈妈，我想回家看看弟弟。”医生已经放弃了她。于是在那个草长莺飞的下午，父亲和母亲抱着因医疗而千创百孔的姐姐，悲痛欲绝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姐姐回家看我的路上……
　　三
　　此刻，离家千里之外的一名空军中尉，正用握枪的手写下粗糙的文字来缅怀25年前一个5岁的女孩。病魔无情地剥夺了她生命中最后一个愿望！她生命中最后的愿望，不是渴望活着而是渴望在死之前表达出她的手足亲情，用她幼小的心灵，去亲近她的同胞，体会她对六个月大的弟弟的欣喜；她曾经坚强的忍受着化疗的痛苦而不哭一声。用她五岁的意志力，为了活下来不让母亲流泪，为了高高兴兴的回家抱弟弟，为了长大了带妈妈去北京去上海玩。为了美好的梦想，她坚强地默默忍受着一切痛苦……然而病魔是没有同情心的，这个小女孩终究没有逃出魔掌。在她对自己的生命有了终点的预感时，她用尽了全力说出了她最后的愿望：妈妈，我想回家看看弟弟！
　　呵！我可怜的姐姐！我宁愿不曾来过这个世界，宁愿不曾被她死死的牵挂着！
　　在她离家还有一公里的地方，在那片芳草坡上，她停止了坚强，停止了盼望和思念！带着对这个世界无尽的留恋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
　　多年来，我从未想过要试探询问父亲和母亲关于姐姐的情况，以及那个断肠的下午，坚强的父亲究竟有没有流泪！关于姐姐，我对她的记忆源自于奶奶的碎语，源自于姑姑和邻居长辈们感叹惋惜的闲言中。
　　我不知道姐姐在父亲的怀抱里死去的那一刻，她是否带着悲伤！而那一刻，六个月大的我是否感受到了她的牵挂！假如我有记忆，我该记得那一刻的天空，有一朵美丽的彩云无声无息的飞过天边吧！
　　25年后的今天，我在离家千里之外的部队里写下这些文字。如果未来的战火燃起，假如我有幸为国家捐躯了，就让这些纸张保留着我为纪念未曾见面的姐姐而滴下的，25年后补偿给她的泪水吧！
　　五
　　而我但愿六个月大的婴儿有着丰富的内心和感情，那样我就会在姐姐的现场用悲伤的泪水来回报她对我的思念！
　　啊！我可怜的姐姐！在她四岁开始得脑膜炎时就停止了成长，所以死的时候仍然是四岁的样子。她苍白地躺在一块竹匾上，那个场景催下了所有赶来看望她的人们的泪水！母亲搂着她，嘶哑地哭喊姐姐的名字，一次次的休克……
　　母亲的泪水未能挽回姐姐的生命。姐姐像一颗流星一样消失了。在她短短的五个春秋里，她学会了用她的美丽和乖巧来取悦亲戚；学会了用她懂事的言行来安慰妈妈；短短的五个春秋里，她学会了坚强和忍耐，学会了许愿和憧憬。五岁，正是童心灿烂的时候啊！姐姐却过早的体验到了她不该体验到的痛苦，尝到了她不该尝到的绝望；她来不及成长，来不及等待未来，在她刚刚学会思念和牵挂时，她的生命就到达尽头了。五岁女孩她，带着对这个世界深深的困惑，回到了无知无觉的泥土里……

父亲把姐姐埋在她停止呼吸的地方。芳草萋萋，一捧热土，几只蝴蝶，还有她喜欢的玩具陪着她，山雨来的时候她不会感到孤独和寒冷吧！
　　我可怜的姐姐！在天有灵请你接受我祭祀给你的泪水吧！
　　六
　　呵！一直以来，我的心里总装不下，一个5岁女孩的牵挂！让我把她的故事写在纸上。如我战死，让它永存！
　　记忆的存在，有时是因为事件的深刻！关于姐姐，我对她的负疚感从我记事时开始，也许是我两岁的时候吧！我知道了姐姐是在回家看我的路上匆匆离去的！
　　在我的童年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走。奶奶说姐姐原来是天上的神仙，偷偷下凡投到我们家，可是太漂亮太伶俐，说梦话被煞神听到了，就把她抓回天上去了。
　　奶奶说天上有七个仙女，七朵彩云。奶奶说第七朵最漂亮的是姐姐！奶奶说梦到姐姐时姐姐正在织布，薄薄的轻轻的那是天边的云彩。奶奶喊她：芳儿！姐姐应了一声就过来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你要保重呀！”说完之后就化作彩云飘走了……
　　那些年每当过年祭祀祖先时，母亲会悄悄拿出姐姐用过的小碗，盛好饭，夹好菜，放在祭祀祖先的丰盛的饭桌一角，并喃喃的呼唤姐姐的乳名……我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回家享用过那些饭菜。不论她活着还是死着，她是父亲和母亲生命中的一部分啊！
　　此后多年，在我的成长记忆中，好几次看见母亲抚着姐姐的衣服默默的流泪。
　　那些漂亮的衣服，是母亲一针一线亲自缝成的！姐姐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是她的心和血呀！我可怜的妈妈！
　　后来那些漂亮的衣服随其它物品一起被父亲烧掉了。父亲不想让母亲一再陷入睹物思人的哀痛中。那时候我常想，如果记忆可以转移，就让父亲和母亲把对姐姐的记忆移植给我吧！
　　七
　　后来在我渐渐懂事时。陆续听到了一些关于芳芳的故事。有些是随父亲去亲戚家作客，在饭桌上谈起姐姐时听到的。说起姐姐，父亲总是恨恨的，就像被欺骗了一样，说：“短命的女儿，既然要走为什么来，走了为什么还让这么多人留恋！”——我曾以为，只有母亲是爱姐姐的，父亲是不爱姐姐的吧！他为姐姐治病倾家荡产了。那时候医疗还不发达，为姐姐治病辗转许多地方的许多医院。父亲说起姐姐的聪明总是举例说，那时候带着姐姐在外求医，在公共汽车上，姐姐看见了车外路上一个硬币，说：“爸爸，外面地上别人掉了一分钱。”隔壁座位上城里的小姑娘听到了就唱了一首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线，交给警察叔叔了……唱完了转身对姐姐说：“你怎么不唱呀，幼儿园老师没有教过你吗？”姐姐就唱了这首歌，没有唱错一个字！母亲当时流泪了，因为姐姐没有上过幼儿园，农村里没有条件。身为小学教师的母亲同时也是姐姐的幼儿老师。这首歌，母亲没有教过她。姐姐完全是即学即唱的！
　　姑姑说，那时候姐姐常懂事地安慰妈妈说：“妈妈，医生叔叔说了，我的病很快就会好的，好了我们就回家吧，我要给妈妈唱歌跳舞。”——姐姐没有生病前，母亲下班回到家，姐姐就给她端来一杯茶，唱着歌说妈妈好辛苦……还跳舞给妈妈看！
　　姐姐的病情没有恶化前，依然活泼可爱。她在医院里看见医生护士就甜甜的叫叔叔阿姨好，还给叔叔阿姨们唱歌，讲故事。她那银铃般的笑声，给沉闷的医院带来了多少欢乐！所有见过姐姐的人都非常喜欢她——后来她在治病过程中忍住巨大疼痛的坚强，却让叔叔阿姨们忍不住哭了！为了活下来，姐姐受尽了各种医学器械的折磨！忍住了大人们都难以忍受的疼痛！她咬紧牙关始终不哭不怕。
　　那段残酷的经历让母亲的心都碎了！姐姐在病入膏肓时仍念念不忘我这个弟弟！
　　对母亲说：“妈妈，您回家照顾弟弟吧，我在这里听爸爸和医生的话，医生说了，我很快就会好的！”——然而她不再说好了之后要回家给妈妈唱歌跳舞了！在医生最终无奈放弃姐姐时，母亲多希望姐姐哭一场啊！然而至始至终，姐姐没有哭出一声——也许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在姐姐最后的时刻，我不知道她的眼里有没有噙着一滴泪——为了不让母亲悲伤难过而忍住的，最后一滴泪！
　　我不敢想象父亲和母亲是怎样抱着奄奄一息的姐姐走完那段回家之路的！在那个姐姐回家看我的下午，在那片芳草萋萋的小土坡上，姐姐悄悄离去……化作了一缕故乡的云彩！
　　八
　　25年过去了。母亲来到上海，来看看因部队工作而久未回家的我。夜里我带她逛繁华的南京路。霓虹灯下，人来人往。我领着母亲沿步行街向外滩走去……
　　看到缤纷色彩的各种新鲜事物，母亲心情很好。
　　走着走着，一转身，我忽然找不到母亲了。就在我着急时，看见一个灯光暗暗的角落里她蜷缩的背影。我不敢确定那是她，就在我走近，肯定是她时，发现她正在哭……我问：妈，怎么了？母亲哭的很伤心，她瘦弱的身体在颤抖……不停的抹眼泪，泪水浸湿了她那憔悴的脸。我慌了，我追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抬起头，眼泪汪汪的看着我，哽噎着说：芳儿……她说过要带我来上海，她为什么不来啊……
　　我不知道是什么又引起了母亲的记忆！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在母亲的心里继续活到现在！
　　痛失女儿的母亲，带着难以弥合的心灵创伤！

我但愿天下所有的孩子都能健康成长！但愿农村里的孩子能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
　　九
　　母亲在上海外婆家小住了半个月。她惦记着家里的事情，一早她决定返回故乡。母亲知道“八一”建军节，部队有联欢活动，她希望我过得开心，不让我去车站送她。说外婆家有人送她，让我放心。但母亲不知道我心情有多么凝重！我不想去任何热闹场合，也不敢见母亲，怕她看见我红肿的眼，更增加她的难过…
　　…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已经学会了坚强。可是这次上海之旅，我很愧疚让母亲流泪……虽然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我多么难过啊！
　　心里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悲伤……那些年我调皮不懂事，给母亲带来多少烦恼！
　　如今经过部队生活我懂事了。我多想为母亲做点让她高兴的事！可身在军中，忠孝不能两全……母亲把我交给了部队，如今我只剩下一半属于家……幸而在家的弟弟懂事，能照顾好母亲。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只有默默祈祷上天，让父母健康长寿吧……让时间继续治疗母亲的心灵创伤……
　　我渐渐学会了思考人生。但面对人生的种种得失，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像父亲那么坚强！我亲爱的奶奶三年前去世了，我很怀念她！奶奶在世时说过，姐姐正在天上，并且过得很好……我不知道奶奶在天堂上有没有见到过姐姐。我梦见奶奶时，她并没有告诉我姐姐的情况。但我一直相信：姐姐正是那第七朵，最美丽的彩云……
　　十
　　此刻，母亲正在回家的火车上。特快列车载着母亲向上饶驶去……我不知道此刻母亲正在想什么……是否困了睡了。
　　但愿姐姐不再走进母亲的梦里！但愿能给母亲一个幸福安宁的晚年！
　　人生就像一趟旅程，沿途看到不同的景象……每个人领略到的感受不尽相同。
　　无论是悲还是喜，感谢生命让我们体会到了真真切切的感情，并拥有真真切切的记忆，那正是我们真情生活的一部分！
　　时间——这趟永无终点的列车，载着人生奔向漫无边际的远方……
　　隆隆声中，列车正朝着落日的方向疾驰……在这个美丽的黄昏，傍晚六点一刻，沿途应该可以看见天空中，辉煌的夕阳和它壮美的余晖吧！也许天边还有一朵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