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忏悔”秀

王乾荣先生说不愿听贪官的“忏悔”，为此先后在《检察日报》发表两篇大作，读后深有同感。我有一点补充意见，就是，贪官的“忏悔”根本不是忏悔。

什么是忏悔？忏是梵文原词的音译，忏摩的略称，悔是它的意译，合称“忏悔”，原为对人发露自己的过错，求得容忍宽恕之意。至于出家人集合诵戒，给犯戒者说过悔改脱罪祈福的机会，以后产生忏悔文、忏仪一类著作，遂成专门一种宗教仪式，乃是佛门内事，门外汉原不必多说。自卢梭的《忏悔录》行世以来，世间忏悔者多矣，其间究竟有多少真诚，有多少赝品，也不必多加议论。依照老百姓的经验，看忏悔的真假，主要看两条，一是真诚主动发自内心，一是和盘托出决不掩藏。离开这两条，所谓忏悔，恐怕也就离演戏不远。

贪官的“忏悔”，我看多数是一种表演。他们一生最擅长的就是表演。事发之前，主席台上，银屏前，大庭广众之中，满嘴仁义道德，满口振兴中华，反贪倡廉的调门比谁都高。那是一种表演。那种表演给他们披上“两袖清风”的外衣，上骗领导，下欺民众，乃至能被“带病提拔”。一到事发之后，被告席上，或者软磨硬抗，或者装聋作哑，他们就是另外一副模样。等到囹圄之中，罪证之前，他们当然不会继续表演原来那一套，他们才不那么蠢。时时痛哭流涕，处处深刻忏悔，就成为此时求得解套的手段。换一套说辞，把豪言壮语换成坦白交代；换一副嘴脸，把满面春风换成可怜巴巴。这种表演，他们熟门旧路，手到擒来。记得雍正年间一度希望“变天”的曾静，后来奉旨到江宁、苏州、杭州等地，一边宣讲《大义觉迷录》中的“上谕”，一边无限上纲地“忏悔”。这种“忏悔”从此就成为一种赎罪减罪的筹码，或者也可以说，是争取宽大处理的唯一救命稻草。

贪官的“忏悔”，基本上不是发自内心，不是自发自觉，所以根本不具备可信度。不到无路可走之际，你在哪儿听到过他们的“忏悔”？哪一个不是徒刑在即，才忽然想起“死后没脸见马克思”？早到哪儿去了？他们悔的是罪，而不是贪；悔的是东窗事发，而不是犯罪事实；悔的是身躯之囚，而不是良心不安。请问，有哪一个贪官是自己清夜扪心，觉得愧对天下百姓而主动忏悔的？又有哪一个贪官的“忏悔”不是“紧紧围绕”已经被掌握的犯罪事实？对那些贪污受贿之外的愧民之举，禽兽不如的丑陋行为，他们有谁主动忏悔过？你要是以为他们原本就有坚定的信仰，只是一时经不起诱惑，一失足而成千古恨，那是你自己过于天真。请问，他们哪一天不在主席台上大谈特谈如何当好“人民公仆”？哪一天不是言必称“认真学习”？他们其实从来就和“信仰”二字不搭界，说的和做的从来就不一样。你要是以为他们通过一场牢狱之灾，就可以纯洁肮脏的灵魂，忽然重新回到自己的“信仰”上来，那是你自己近于无知。和这种人谈信仰，是对信仰的亵渎，岂不荒唐！

忽然想起《红楼梦》第二回写扬州城外智通寺有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副对联，其实是古往今来一切贪官的写照。智通寺地处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间，尽管其门巷倾颓，墙垣朽败，老僧龙钟，齿落舌钝，但是这一副旧破的对联却吸引住下台贪官贾雨村。他认为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自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翻过筋斗来的”，是扬州俗语，意思即跌过跟斗的人。贾雨村官场失意，在县太爷任上捞钱的瘾还没有过足，就被罢了官。自己看自己，就是一个“翻过筋斗来的”人。所谓“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其实是普天下一切贪官事发之后的共同心态：他们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收敛，财物早已堆积如山，何苦还要继续到处伸手？自己看自己，都觉得是贪得无厌，没有止境。到了事发之际，眼前无路可走之时，这才痛哭流涕，百般忏悔，什么话动听就说什么话，一心只想谋求一条生路。看现在那些贪官写得冠冕堂皇的忏悔书，有几个不是这般模样？哪一个不是应了这副对联？当他们身陷囹圄之前，又有哪一个想到过这副对联呢？